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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沅头一回学着拿针扎花儿,就照着明潼早先给澄哥儿做的鞋样子,给沣哥儿绣了个老虎头出来。采薇勾了线描好边,花样子也剪了出来,只要拿黑白两种颜色的线来来回回的把眼睛跟胡须绣上便成。
明沅已经在写字上头出了挑,女红便做得慢些,两个老虎头的小鞋子云头绣到了冬月里,等澄哥儿能扶着床栏走两步了,她才把这东西翻出来送过去,由着明湘做了一双鞋子,用的就是明沅做的老虎头。
沣哥儿很喜欢这双鞋子,他原来就走的不稳,往前跌冲两步,低了头去看脚背上的老虎,见那黑胡须摆动,咧了嘴咯咯笑,大头往下,差点儿栽到地上。
安姨娘临了窗儿扎花绣抹额,抬头看看沣哥儿,抿了嘴儿笑一笑,这么个小人,从才会翻身养到了学步,连话都会喊了,总归一样是姨娘,就跟着明湘喊起了姨娘来,喊得纪氏面上泛笑,抬手就赏了安姨娘一对羊脂玉镯子。
金陵冬天来的早,进了秋末就打起霜来,冬衣早早做得了,发下冬衣那一日,正是下元水官节,
纪氏早上起来勉强穿了大衣裳,扶了丫头的手往北府去,大伙儿一处拜先祖,纪氏持了香,只合
在头顶举起来拜得一拜,由着明潼接过去插到香炉里。
她身子日渐沉重,大伯见着她举动不便,让她不必拘礼,使了下人抬了小轿送回去,纪氏也不再推,她的腿浮肿着是真的无力再走一回府里长长的廊道了。
袁氏很有些气不顺,这边都怀着要临盆了,她那屋里一堆丫头,连个想吃酸的都没有,等人一散就捞住梅氏说了两句。
梅氏实不耐烦听这么个俗人说这些俗事,耐了性子听了好一回,满耳朵都是纪氏长纪氏短,梅氏心里三弟妹不知道比四弟妹差出多少去,绞了帕子听不住,偏了脸儿笑一声:“隔得两日,我在院里办岁寒宴,送了帖子,你可要来。”
因着梅氏的姓氏,东府里头没少种梅花,种色各样品种齐全,细论起来只有颜顺章的岁寒斋里,有竹有松,却没种梅花,这个梅是落到了梅氏身上,这点子酸事袁氏听见就耳朵耳疼,立时闭了口,火急火燎的寻个事由出来,急急送了梅氏出去。
天气刹时冷了下来,回到屋里天还未大亮,厨房上了碗羊肉汤来,热气扑面,她一碗肉吃到一半儿,便觉得哆罗呢裙子里头一阵阵的湿意涌出来。
纪氏一把扶了肚皮,按住明潼的手:“大囡,娘要发动了。”
产婆自然是早早就请了回来,安置在离纪氏最近的院子里,这几日看着就要落蒂,每日都要来看一回,摸了盆骨跟肚皮,算起还得半个月才发动,哪里知道往前这许多天。
纪氏这里一觉着破了水,那边立时就从清净小院儿里领了人过来,金陵城有名的刘产婆,花了大价钱请了来,就住在府里,连着袁氏娘家的弟媳妇要生孩子想借了去使,明潼都给一口回绝了。
这事儿根本没回到纪氏面前,只要一扯着她跟她肚子里头的孩子,明潼也顾不得什么长辈什么亲眷了,当着袁氏给了她个没脸。
袁氏也不想在娘家弟媳妇面前失了脸面,预备了礼盒想过来借人,这回直接来寻纪氏,明潼长眉一竖,袁氏还没迈进大门,她就急步去求见伯祖父。
那一个生产的袁家人,这一个要生产的是颜家妇,颜家大伯立时又把颜丽章叫过来,狠狠骂了他一顿,颜丽章急急把袁氏叫回来,翻了倍的当头又骂了她。
事儿办得确是不圆滑,纪氏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弟妹来借别个还好说,她这里说是还二十日,可她自家觉着里头那里怕是要呆不住了,说不得是今儿还是明儿,人借了去,她这里发动了又怎办。
没想到早了这些天破水,纪氏略一慌张,看着女儿紧蹙的眉头,又还提起气来安慰她,吩咐下边预备热水,把剪子缠带俱都理出来,平姑姑那里急炖起了鸡汤来,还发了帖子去请纪氏娘家的大嫂黄氏来坐镇。
请黄氏来是明潼拿的主意,西府里边没人敢不听她的,可生孩子这样的大事,男主家不在,只好去请了大嫂来,梅氏又能当得什么事,袁氏才起了嫌隙,更怕她不尽心,思来想去,便只有去请黄氏这一个办法了。
厚毛毡羊油蜡烛早早就预备好了,地上铺了厚毛毡,屋里点起羊油蜡烛,窗户缝隙拿浆子全糊起来,连炭盆都预备好了,纪氏精神还很足,拉了女儿的手让她赶紧出去:“血房哪里是你呆的地儿,赶紧出去,等你大舅姆来了,你只管回去,娘这里再不必担心。”
话是这样说,明潼又岂会离开半步,纪氏不让她在房里呆着,她就到堂屋坐了,也没心绪再顾及几个小的,还是喜姑姑往前去说:“姑娘,不若叫几个哥儿姐儿都回去了等消息罢,今儿饭便别往太太这里摆了。”
才只早上,到北边府里烧了香,还不曾用早饭的,纪氏吃了半碗羊肉,此时还不觉着饿,几个孩子却都在堂前等着分吃下元节的豆腐皮包子和豆泥骨朵。
明潼叫这一问扶住了头:“倒把这个给忘了,姑姑受累想着。”
喜姑姑叫她说着尴尬,自来便不是那性子,一刹时改了,到如今还只不惯,蹲了半个身,恭恭敬敬道:“哪里敢担姑娘这一句,为着主子分忧原就是该当的。”
明潼略一想,分散开来摆饭更是不便,几房还要来打点消息,不耐烦再一个个的看顾,抿了抿唇儿道:“就把饭摆在安姨娘房里,托她先照看着哥儿姐儿,娘这里有我,站个人听消息也就是了。”
一竿子把一屋子都安排到了安姨娘的房里,连着澄哥儿也是般,他是男娃儿更进不得产房,明潼心里焦急却还是蹲身安抚他:“你乖着些,娘在里头疼呢,带了明沅往安姨娘屋里去,等会子就在那儿吃包子。”
澄哥儿看见这么个阵仗,早就给唬住了,明潼一说他就点头,还问:“弟弟甚个时候出来,别叫娘疼了,他可真是不乖的。”
明潼扯出个笑意来,使个眼色给云笺,让她跟着去安姨娘的栖月院,安姨娘一听纪氏发动了,急急就想往上房去,云笺行了礼:“姨娘便不必去了,三姑娘说了,太太那儿乱着,让姨娘捎手帮着照看几位哥儿姐儿。”
明沅跟澄哥儿一来,丫头婆子一大堆,院子里连站脚的地儿都没了,两边耳房坐进去,安姨娘把东西两间的隔扇门全都打开来,一屋里烧一个碳盆,几个孩子都围在中间,沣哥儿走了两步,一只手没扶住,软了膝盖就要倒下去,嘴里叫了一声姐姐,明沅赶紧扶他起来,抱住了他拍一拍,在他额头上亲一口。
血缘真是再奇妙不过,她知道有这个弟弟,耳朵里听了那么多回,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自头一回看见便再割不断了。
沣哥儿跟明沅越长越相似,沣哥儿白胖些,脸盘却是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尖下巴,左边脸上也生着梨涡,所有人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明沅。
他哪怕吃住都在安姨娘这儿,可他看见明沅也是最高兴的,伸手就要抱,还知道能冲她撒娇,明沅给他做的虎头鞋子,日日都要穿,若是拿出去洗晒了,那他再不肯穿新鞋,安姨娘没得法子,只好又给他照着做了两对一模一样的,好调换了穿。
他叫明沅一抱,就赖在她身边,软绵绵的小身子靠在明沅身上,嘴里呜哩呜哩说些孩子话,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明沅给他念了段三字经,他就安静坐着听,不一会儿竟也能含含混混的说出人之初性本善来了。
明湘明沅便不做事也能坐得定,独澄哥儿一个,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会儿就抬头看看天,皱了眉头问:“小娃娃出来没有?”
“哥儿稍安,哪里这样快的,生小娃娃要整整一日呢。”安姨娘也似心神不宁,站起来坐下好几回,厨房里送了饭桌来,她也慢了一拍去吩咐赏钱,隔着窗户不住往院外头望,却又不让丫头去上房打听消息。
明沅身边只留下采薇跟采苓,她见澄哥儿是真着急,便拉了他的手去安姨娘院子后边开着的天竺牡丹,还告诉他屋檐下边有个燕子窝,也不知道里头还有没有小燕子了。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饶到屋后,踩着花石小道,澄哥儿也不是真的想看花,他盯着那粉色花丛看了一会子,忽的问道:“我是姨娘生的。”说到“生”字,咬了重音。
明沅一怔,不知如何答他,他是在说这件事,根本就不是疑问,明沅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澄哥儿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可他不知道是怎么个“生”法。
他一向是个心善的孩子,纪氏将他养的很好,自来不曾折腾过院子里头的一朵花一只鸟的,纪氏的大嫂黄氏带了儿子来探访纪氏,纪舜华拿捞网把水池子里的锦鲤里捞出来摸了玩儿,死了一条,澄哥儿还说要给那条白色锦鲤立个碑。
原来那些他不明白的,如今明白过来,便先想到程姨娘生的他的时候疼不疼了,明沅半晌不说话,澄哥儿低头看看她,背了手老气横秋的道:“我知道你也是姨娘生的,可是跟我不一个姨娘。”
明沅一怔,他们俩出来摘花儿,只采薇画屏两个跟着,两个丫头立在墙根边贴了耳朵说话,倒没在意澄哥儿说了甚,明沅也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知道自个儿是姨娘生的,却自来不把这当一回事。眼看着纪氏的肚皮渐渐大起来,到今儿纪氏在生孩子了,他好像突然开始明白起这其中的差别来了。
明沅还是头一回看见澄哥儿皱眉头,却隔得一会儿就又散开了,垂了头盯住天竺牡丹层层花瓣,伸手指着最大的一朵花:“给娘摘一朵大的!”招手就把画屏叫了来,让她去拿竹剪子,要把当中最大的一朵亲自剪下来送给纪氏去。
安姨娘既接了差事,自然得把孩子看好了,看见澄哥儿捧了大朵的天竺红牡丹,赶紧劝他:“太太那儿忙乱,哥儿便不必去了,这话差了人送去便是了。”
澄哥儿一向好说话,今儿却固执起来,抱了花不肯撒手,定要亲自送给纪氏去,安姨娘不答应,他就自己反身往外走,安姨娘哄不住他,又不敢强行扣住他,只好点了丫头,让云笺也一处跟了去。
澄哥儿走到门边了,又垂了头侧过脸来往回来,心里惴惴的模样儿,明沅知道自己不该去,可看见澄哥儿对着她招手,还是心软了,立起来跟着过去。
采薇上去一步就要拦她:“姑娘且坐会子,今儿有麻酱糖饼吃的,才刚出炉热着的好,凉了便不好用了。”
澄哥儿急的跺脚,明沅从她胳膊下面钻过去,一把拉住了澄哥儿的手,云笺能不拿明沅的话当回事,软话顶回来便是,可是澄哥儿提出来的,她便不敢违背了,走在花廊上头一路都在劝告:“哥儿,血房不能进,那头乱着呢,哥儿别去罢。”
澄哥儿板了小脸,走的飞快,还是明沅怕他摔了,喊了一声二哥哥等等我,他这才慢下来,瞪了云笺一眼,难得有这任性模样。
两人从花廊走回上房去,纪氏的大嫂黄氏已经来了,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了个明沅不曾
见过的男孩子,看着跟明潼差不多大,正肃手立着,站在台阶下,来来往往这许多人,竟没一个请他到偏房里坐一坐。
澄哥儿倒是识得他的,叫了一声表兄,知道自个儿不能进屋,也跟他一道立在台阶下,别个不能不拿他当一回子事,立时就去报给了明潼知道,明潼领了裙子跑出来,看见澄哥儿伸手就戳了他的额头:“怎的不听姐姐话!”
澄哥儿把一直捧着的天竺牡丹拿出来,两只手捧了托给她看,踮了脚尖儿恨不能凑到她鼻尖让她闻一闻:“给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