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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芃跟来的时候并不知道纪氏要给纪老太太过冥寿,纪氏同她一说,她倒先红了脸儿,这些个妹妹们多少总要往纪老太太跟前上香跪经的,她又不便进殿去,料想着纪氏是不便明说,总归是出嫁女,再说这三家也隔得多年不曾为着祖母祖父做过冥寿了。
明芃赶紧道恼,纪氏也只笑一笑:“你们一年能出来几回,能散一散也是好的,只你几个妹妹正日子那天都得跪经的,只你一个可不寂寞。”
明芃摇了手:“哪就寂寞了,这一山的桂花红叶,再不会寂寞的。”纪氏话才说完,她已经想着往后山去看才刚泛红的红叶了,五角叶尖才刚泛红,摘一捧来去掉叶肉,倒好做些枫叶签。
出来见着明湘便刮她的脸:“可真是的,你也不说一声儿,我跟了来,倒叫婶娘不自在了。”若不寻常庙宇她也不来了,既是栖霞山中,便想看看这儿的清泉苔石红叶黄花。
明湘倒想她跟着出来散散心,眼看一年过去了,明芃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梅季明的两年之约,明湘日日去她那儿学画,梅氏便是乐见其成的,有个年纪相仿的陪着说话总好过她一个人坐在房中痴想。
连纪氏这里梅氏都来央告了一回,她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苦楚,好容易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却偏偏闹出这么一桩事来,又是自家子侄,连怪娘家人都不成,白陪了个女儿进去,跟泡在黄连汁子里头似的,有苦也说不出来。
梅氏心里明白,梅季明是不会回来了,他若肯回来,当初也就不会走了,那些个说什么山水为家的,哪一个家里不曾娶得妻子才出门,便是诗仙游侠太白,那也是娶了妻的。
等梅氏看见那些个游记就更笃定了,野惯了的人哪里还肯规规矩矩呆在家里举案齐眉,可女儿便认死了这个两年之约,梅氏一面心里把梅季明啐了又啐,一门心思的盼着女儿能赶紧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去,她这会儿都十七了,再等一年十八,虽是晚些,到底也还能嫁出去。
姐妹间玩笑说要拜师,梅氏立时替明湘往纪氏那儿说项,这原是闺中女儿玩闹的,却正经按着拜师的礼节,明湘真给明芃斟了茶,虽没行拜礼,也算是明芃的学生了。
“能出来走走总是好的,我还想多看看山水,画起来总不如意。”明湘挽了她的手:“这许多石佛总够你看一天了,后头两日我跟明洛都得闲,陪你往山上走。”
明沅却是要跪经的,几个女孩子里头,除了明潼,纪老太太最喜欢她,连明潼知道纪氏要在栖霞寺给纪老太太作冥寿道场,也添了许多香油,还想跟着一道过来,只郑夫人不允。
她也走不脱,郑衍自上了花舫,虽不至这么就叫勾住了,却三不五时的要跟着曹霆去一回,明潼先还不知,等发觉得他身上的银子一进袋就见了底,便觉出不对来。
郑衍身上确没多少能花用的钱钞,开国定下的奉禄,这些年就不曾涨过,他生下来就请封世子,为的也不过是能多一年百来两的银子,就这还是太祖皇帝开过口的,比着别家要加厚过的,再厚也就这点银子,还不够一府人发一回腊八粥的。
可他花钱却从来不知道数,手上有多少便花用出去,还是自个儿当了差,拿着奉禄了,才知道银子难赚,他的私房明潼并不过问,可眼见得他往帐上支了银子,原来吃请也是有的,可隔得几日就要支,她便先留意了起来。
这样花销,不是赌就是嫖了,明潼身子才养好,通房还没抬起来,郑衍却闹了这么一出,她握了拳头,把跟着郑衍出门的两个小厮叫进来问过,这两个原还不肯说,叫明潼一句话吓的吐了出来:“好哇,你们敢挑唆了少爷去赌坊,捆了往太太那儿送去。”
这么一诳,这两个便磕了头招认了,哪里是去赌坊,是迷上了个烟花女子,成了孤老,三不五时要去看一看她,一时要新鲜的石榴,一时又要一只半斤的大螃蟹,还不光是她自个儿一个吃,得请她相好的姐妹们一道,几个妓子把郑衍捧上了天。
不独他一个这么花销,曹霆曹震也是一样,还有蒋家也插了一脚,四个人轮换着来,长久不去,还送绣花帕子过来。
明潼知道了,倒不发脾气了,拿眼儿把这两个看一回:“你们俩也都是跟着少爷打小长大的,竟这样不知轻重,这事儿报到太太那儿,你们能得着什么好?”说着挥手叫这两个出去,小厮见她竟不发落,还自奇怪,哪知道一出门小篆便道,往后少爷再去,只管把行踪报了来。
都已经叫拿捏住了,还能如何,只得听她的,等郑衍到了约定的日子再去时,明潼便当着郑夫人的面叫他往成王府中去送礼:“这个是给阿霁的,大姐夫不日就要回来,这些日子可走动的勤快些。”
给阿霁的都是活物,他便不能快马出城,须得一路慢慢腾腾的骑在马上过去,明蓁那儿又有回礼,还要留他用饭,到回来了也是掌灯时分了,隔得几日便是一回,两回过后,那头送了个绣花枕头来。
小厮得着重赏,总归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儿,小篆说了再不会牵连他们,这东西是送到他们俩个手里的,只有街面上寻了个送东西的,破费些钱钞,直直送到了郑家府里。
规规矩矩拿锦布儿包了,郑夫人怎么知道究竟,又没落款,又没留帖子,一拆开来竟是个绣花枕头,原不过是绣得并蒂莲花的,叫小厮往那包布里塞了两张春宫。
郑夫人还是当着郑辰抖落开的,郑辰还伸头看了一眼,惊叫一声捂着眼睛跑了,这回却真把郑夫人给气着了,先审的就是小厮,只把话往散漫里说,一时说破费得百来两银子了,说那个妓子要花要翠,要吃要喝,石榴宴也办了,螃蟹宴也办了。
听的郑夫人肝疼,郑衍才刚轮值回来,叫她叫到正堂里,好一通的骂,郑衍先还回嘴两声,郑夫人这下更气,为着媳妇也就罢了,为着外头的腌脏女人,她怎么能忍得下,这上头女人最通,鸨儿要钞姐儿要俏,没了银子样样都办不成。
干脆便把郑衍的月银给断了,不许帐房再支钱给他,他没了银子,哪里还敢再去花楼现眼,郑夫人把那枕头烧成灰,通通扔了出去。
他好歹还没跟明潼伸手要钱,除了当值也不再跟曹家兄弟交际,就怕他们又拉着他去吃花酒,这个花酒实是吃不起了。
竹桃儿就是这时候提起来的,明潼眼见得他在家里干转了几天,也不必明说,只暗示几回,郑衍便知道这一个是给他预备的。
若是原来他看也不会看竹桃儿一眼,叫外头的花迷了眼,只等着这些桃花障全叫郑夫人砍光了,倒显出竹桃儿来了。
便是长得不如,总归是个新鲜的,收用过了,正经算是通房丫头,明潼也作势赏下一匹布两根银簪子下去,竹桃儿梳起头发,还只在明潼房里头当差。
有了这桩事,明潼也上不得山了,她这是抢了个先儿,没等着郑夫人想起来,先把两个通房的位子给占住了,她这番回了神,心里正有些不如意,给明潼甩脸子看。
纪舜英沣哥儿官哥儿再加上几个姑娘都跪要蒲团上跟着和尚一道念经,纪氏还亲手给纪老太太件了身衣裳,等一段经念毕了,便烧起路引来,写明了纪老太太的生辰姓名,再写上何上贡奉,连同金包银跟衣裳一道烧化了去。
香一烧到头,纪舜英便接着点了插到香炉里,他跟纪氏两个轮换着来,底下一排跪着,跪得膝盖都麻了,便起来到内室坐着歇一会儿,明沅进去饮茶,明洛也跟着进来,坐下来就叫木兰给她揉腿:“也不知道二姐姐一个人往哪儿去了?”
明沅轻轻一笑:“咱们起来的时候二姐姐也起来了,这样早,怕是得去爬山。”柳芽儿看着木兰给明洛揉腿,赶紧也学起来,给明沅按着腿便问:“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明沅摇一摇头:“咱们出去罢,我去换四姐姐进来。”
明芃一个人带着丫头先去了厨房,她们住的净院里,有个小厨房,里头的米面油全是带上山来的,等走时若有节余便留在庙里,她取了新鲜的菇菜做了个什锦伴菜,里头摆了十三样素,不加葱跟芫荽,又叫丫头蒸出乳饼子来,搁在篮子里头,带人往山上去了。”
这时候山间起得一层薄薄雾气,远看隐隐作蓝色,她一路吸着水汽往前去,想去找刚刚开始泛红的枫叶,行到石佛前,合手拜一拜,拎着裙子往石道上去。
半山腰上有一片圆石场,似给刀削去一块,切口平整,自左往右的倾斜,她才坐着拿竹结壶喝了一口水,就听见有人过来,回头一看,却是昨儿那个哑巴和尚。
他还只当没见着人,爬到大石头上伸了脖子看个不住,明芃叫得几声,他都不理睬,碧舸兰舟两个便拦了她:“好姑娘,咱们别理他罢。”
明芃一挥手,她爬不上石头,却也学着他的样子,踮脚站起来望着什么,密林里到处都是鸟鸣声,这时候正是热闹的时候,明洛赶紧叫丫头撑开油纸伞,果不多时,群鸟出林,留下密密一地的绿蓝之物。
可他站的那块石头却干净得很,连伞上都落得几滴了,偏他无事,还只仰了脖子,明芃眼见得他动也不动,也不觉得无趣,拾了片大叶子,就在叶子上用笔勾画了个人影出来,一个光头的和尚站在大石头上抬头看。
隔得会儿等一众鸟都飞走了,他也顺着从石头上滑下来,明芃把大叶子伸到他眼前,他伸手就来拉明芃的手,碧舸唬得一跳,惊叫起来,却见他不过拿了笔去,又在旁边添上一棵树,树上画了个小小的鸟窝,上面点两个墨点儿。
明芃跳起来欢叫一声:“里头有鸟蛋!”
她话音刚落,忽的一声细细的啾鸣声,在万籁俱寂的林间十分悦耳醒目,明芃跟那和尚俱都顿住了,往树上一看,先是一只破了壳伸出黄嘴来,跟着另一只也出壳了,啾啾啾连着三四声,一共四只小鸟,闭着眼睛张开嘴,嚷嚷个不停。
和尚咧开嘴,无声的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