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民国初年四川至北京
民国八年的正月十八,父亲送我北上。从釜溪河上船,到泸州是带篷子的木船,顺水再借着帆力,倒也快捷。在泸州换了川江公司的蜀亨轮。那时井盐外销,走川江公司的船实在不少。父亲是他们的老主顾,再加上船挂的是法国的三色旗,一般的军队拉差或是土匪打劫都不敢对外轮造次,因此上坐着心里也安稳很多。
从泸州到重庆,再到宜昌这一段川江上距离有一千三百里上下,正和着李白诗里千里江陵一语。不过即使快捷如蜀亨轮,也要三四天才到。由宜昌再往下,那就是荆江了。一时间眼界陡然开阔,江面浩荡,九曲回肠,船行得慢了,又是四天,才停靠汉口粤汉码头。
在此弃舟登岸,从大智门上火车,顺着京汉铁路北上。这铁路是前清时国家最后几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从中原腹地穿过,在黄河上架了第一座铁桥,两千里的路程三天多便从长江之滨到了芦沟桥下。过了芦沟桥,铁路折而转向东北,直达正阳门西的火车站。
我这一路,自从出了自流井,便全是新鲜的经历,去到的城市一个比一个更宏大,一个比一个更古老,直到正阳门前,这宏大和古老便到了极致。老管家和德诚都是比我见识更多的,德诚到过重庆,老管家去得更远,陪父亲到过汉口。可即便是他们,进京这也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不折不扣的是老年间所说的进京赶考。
罗大人已举家迁京,父亲便早写了书信,烦劳罗大人代为照顾。罗府管家接着我们,忙着叫了车站的杂役取行李,然后脸带歉意地向我们说道:“这两天真不凑巧,家里出了些小事,老爷也几天没回家了。听说李少爷这两天就到,老爷吩咐了,接到家里反而怠慢了,不如直接送您去清华学校。那边有我家真少爷陪着您,考试也在学校里,免得城里城外地奔波。”
老管家自然不甘示弱,也是客气话说了一篇。偏偏是我不谙世事,听见罗大人家里有事,我便关切地问起出了什么变故,是不是严重。德诚虽是年少,却也明白了个中的要害,在我身后奋力地跟着,还不忘了轻轻地拉了拉我的棉袍,提醒我莫要多问。
罗府的管家陪着笑,款款地说道:“一点小事,还烦劳李少爷担心。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老爷需要费点儿心。老爷特地嘱咐了,您和我们家真少爷过几天就要有大考,这是头等要紧的事,也不可因为旁的分了心思,所以连我们真少爷也没有让他知道,要是让您因此再分神,那老爷可是要责怪我们了。”
我虽不是尽懂,但总是听出了这事不可多问,也就住了嘴。出得站来,迎面看到正阳门的侧影。此时瓮城已拆,右手边是箭楼,左手是更高的城楼,而左右城垣上则是各开了两个门洞,有马路自此入城。
罗府管家叫了四辆人力车,顺着千步廊的西首,行至长安街,穿过牌楼向西而去。在长安街上前行了二十分钟左右,便又是一座南向的牌楼。由此牌楼底下穿行向北,两厢皆是琳琅的店铺。前方路口,又有四座牌楼,各在街口一方。此处左拐,右手厢路过两座庄严的庙宇,后一座山门北面不远处是如小山般高的一座白塔。前面已见着又一道城门,城外青灰色的绵延山脉上还留着冬日的残雪,那之上则是至蓝透亮的天。
由西直门出城,换火车,只十几里地,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清华。车站外上了车,罗府的管家禀道:“老爷吩咐给安排了清华学校旁的旅馆,我家真少爷已等在那儿了”
旅馆是西式的建筑,三层高,虽比不上我日后在美国见着的华丽,但在此环境中却是透着与众不同。人力车停下,自有旅馆的门童上来照顾行李。我刚要前行,德诚却把我拉了下来。他帮我整理棉袍,掸了掸衣角的尘土,平了平前胸和后背的皱褶,然后踮起脚,在我耳边轻声嘱咐道:“少爷,您见了罗少爷可别问人家家里的事。”
我一时茫然,不知德诚所指,刚要张口询问,他忙着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您先别说,听我说完。刚才罗府的管家不是说了,他们老爷不想让这事分了罗少爷的心,不管是什么,听起来总是件麻烦,您可别说漏了嘴。”
我感激地点点头,心里更是觉着德诚可以倚仗。上到旅馆的旋转门前,培真已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清华学校的制服,脸上挂着已是初春般的微笑。
我伸出手,本意与他握手,可谁知培真却是用了外国人的习惯,展开双臂,搂住我拥抱。这礼节我虽也从白牧师那里听说过,可却从未亲眼见识,一下子慌了手脚,双臂紧贴着身子,整个人有如木桩般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培真倒是没在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忙着拉着我的手,顺着旋转门进了旅馆。前厅的陈设一应均是西式,虽是冬日,空气中却是飘着胜过春芳的香气。远处墙壁上悬挂了中式字画,四角则矗立着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培真在前带路,小声地帮我指点左右。
“这清华从头上讲,还要算回庚子年。前清的朝廷和各国议和便赔上了四万万五千万两银子,若是三十年本利合计,便有九万万两之巨。后来美国人领头,说是这银子比着他们实际的损失多了不少,不如拿来为中国做些善事,也能得民心,便用该退的庚款资助赴美留学生,还建了清华学校,作为赴美的预科。”
我点头称是:“白牧师也说过这一节。好像他们一起传教的朋友也是帮着促成这事的。”
培真狡黠地笑笑,轻声点拨道:“其实他们也是很反动的,未必是好心。”
“反动”这词对我是全新,听着便如英文里的生词,摸不着头脑。可毕竟不愿意丢面子,也就没敢问培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因为有了这层和美国的关系,这清华从一建校,由外往里就全是跟着美国学。待会儿带你去校园转转,你就清楚了,房子建得和白牧师在你们老家建得差不多,也是那种式样的,课程就不用说了,反正为的是给去美国做预备。”
“这旅馆开始也是这样,为着是来中国的洋教授和视察庚款的官员来住,就也修成了西式的。我听学长们说,前清那会儿,管你有钱没钱,这里是不让中国人住的。后来入了民国,中国教授多了,学生们也不干,这才变了。”
我听着培真这话里话外,好像对全跟着美国学颇有些不屑,这若是将来去了美国,岂不也难得喜欢?心里念叨着这事,已到了墨绿色大理石楼梯的近前。一串台阶向上,在半层的转弯处是个平台,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纸色泛黄的山水古画,而楼梯则是左右分成两条弧线,继续蜿蜒而上。
罗家替我安排的房间在二层左首,是一个小套间。外面是摆着长沙发和胡桃木茶几的客厅,里屋远远地能看见铁架子床、天鹅绒的窗帘和皮面小沙发。一应布置对我都是新鲜,一时间竟是愣在了门口,不知是否进错了门。
培真见我的懵懂状,拍了拍我的肩头,故作伤心的叹道:“友然哥,还是李老伯对你好,见天给我爹拍电报,嘱咐一定给你安排个好住处。你这可是上等的房间,不要说我们这些穷学生的宿舍比不上,就算是一般的教授家里也少有这么精致。”
培真在北京上学,四川乡音里也开始夹杂着京腔,听着总觉带着几分调侃。他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窘迫,心里担心是否自己也变成了他刚才所笑话的“反动”。脚下不敢再走进房间一步,反而是向后退去了。
“怎么了友然哥,这又不是火坑,”培真笑着问道,“快进来吧,你先休息,明儿我再带你去学校里转转。”他见我还是不动,只得在前面拽着,又用眼睛示意德诚从后面推,好歹把我架进了屋里。
“培真,我这么住不好吧。要不在你的宿舍里挤一挤,这样还能和你一块温习功课。”
培真按着我的肩头,让我在长沙发上坐下。
“你就别推了。我那儿几个人住得满满登登的,哪能有你的地方啊?你要实在住着不安,过两天我带同学上你这儿挤一挤总行了吧?”
环顾客厅一周,培真显着是满意了自己的安排,便说让我们先歇着,晚上来陪我们吃饭,第二天就在校园里走走。
我本想叫管家和德诚在客厅也歇一歇,可他俩说正月在北京仍是天寒地冻,觉着我所带的御寒衣物还是单薄,便向旅馆的门房问了买衣物的去处,顺着原路坐火车和人力车回城。
如此,便剩了我一人。本说要躺下休息,可横竖睡不着,对着窗外细细地回想这一路的天地挪转。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最盛的时候,在自流井几年也未见得能碰上一天如此清澈的蓝天。只可惜在此俏艳的晴空下,依然一片萧瑟枯容。
视线退回屋中,满目雍容和典雅。厚重的深棕色天鹅绒窗帘上暗绣着缠绕的花草枝叶,垂落在玻璃窗两厢。窗台下立着一米多宽的铸铁暖气,每一片都有半手之宽,把整个屋子烤得暖意融融。我所躺的铁架子床,满铺着雪白的床单,被子也是雪白的,紧包着床面,一时却是不容易弄将开。
我和衣躺在床上,向上看,屋顶是白色的石膏天花板,当中精致的石膏贴花结成一环,圆心的地方一盏小吊灯款款垂下。我那么躺着,望着吊灯,尽量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北京和老家怕是有三四千里之遥,可路虽是远,毕竟还只是一国一民之内,便已如此转天换地。想起美国,那更是几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信着不同的神,岂不更是如另一个世间?看看培真,虽只是在这为去美预备的学堂学了一两年,无论见识还是气宇都已大不相同。若是将来遇见了自小便在西洋生长的同学,我自更难望其项背。
如此在床上盯着吊灯冥想,不觉间眼睛和心思都迷茫了,忽地伊莎白的身影又映入眼帘。要说我和西洋的同学比来望尘莫及,那和伊莎白相比不更像是尘世中一凡夫俗子与神所眷顾的天使间那样人神道殊?这几年,她愿意与我通信,怕是因为自己得益于白牧师的教诲,在字斟句酌的修书写信中尚能伪装出几分才情,而若是相逢,岂不要原形毕露,自讨无趣?
此刻这烦恼闷在心头,挥之不去,又加上屋里暖和,只觉着头晕沉沉的,翻腾几下,径自睡去了。再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浓,通向客厅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也关上了,门缝下透进了一条亮线,隐约着能听到轻声说笑。我跳下床,可能是这动静传了出去,门外听见德诚一轻一重的脚步。
门应声开启,德诚拖着左腿,奋力地走了进来:“少爷,您可醒了。罗少爷来了好一阵子了,我本说叫您起来,可是他不让,说您定是路上累着了,再睡一会儿也无妨,就给我们说笑话听,可还真是长见识。”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武侠之超神聊天群 仙武主宰 官场潜规则:底线 心术:红颜仕途 商斗 情殇 最强大师兄 极品名医 都市风云 商路风云 终极狂兵 宦海情途 小职员的逆袭 三生三世琉璃殇 重生之极道仙帝 晚明霸业 官路女人香 重生之万古剑神 绝世玄神 内部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