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勋的第一次尝试彻底以失败告终,段家母亲接待了他。段爱梅开门时,脸上一愣,心想自己的小女儿不是为了他才考到远方的大学吗?两家的男人又有仇恨,他现在反过来找上家门,实在太不寻常,不想他只字不提林琅,只说要见子夜。
段爱梅虽感突然,心下却转得飞快,很快就猜到了可能的原因,但此时她生怕子夜离开金家,如果这时出现了这一穷二白的小子来当接盘侠,那还得了。以后家兴靠谁去。
“找林琅做什么啊?”
“那个……伯母,我……快要结婚了,想给子夜发喜帖。”
“哦,是吗?我们子夜之前结婚你没有来吧,红白喜事,礼尚往来,你也算一份吧。”说完便伸手向承勋要贺礼钱。承勋看着羞涩的荷包,一咬牙把里面的几张大票都献了出来。
“哎呦!”
“伯母,我可以见她吗?”
爱梅尚未来得及回答,家兴从卧室走出看见了仍被爱梅堵在门口,连进屋喝口茶的机会都没有的李承勋。他看着瘦高的承勋,心里很不喜欢,他隐隐感到一种威胁会在日后产生。但他尚未摸清他与子夜的关系,所以略一思忖,主动过去招呼道:“妈妈,我带他去找姐姐吧。”
辗转两个小时车程后,承勋站在了气派的金家房前。一路上家兴当然不忘时刻提点承勋:子夜现在拥有的东西,他李承勋再奋斗个40年也追不上。
段母还不忘告诫承勋:“不管是子夜还是林琅,你离我们段家的女儿们远一点。我们段家的女儿不是你这种一穷二白的小子能配得上的。”
是啦,就是这样吧,他们当年既然已经告别,她嫁个有钱的好人家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觉得,她那样的聪明才智,没念大学实在是可惜。
失败而归,又受了这样的侮辱,承勋回来就连连喝起闷酒。心下越想越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反应怎么这么慢,竟被那女人给吓到,我一穷二白?要不是你们段家毁了我父亲,我们现在的条件至于这样?想起父亲的在天之灵,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儿子却始终和段家的两个女儿都纠缠不清,自己对得起父亲吗?唉。
林琅仿佛和他心有灵犀似的,下了火车就径直来这小饭馆找他。“也没什么,就是去你家之前顺路路过这里,想着你会不会在这里……不吃碗面吗?只顾这样喝闷酒?”
有时候他觉得她们这么像,都是一样的美丽不可方物,珍贵不可碰触,然而她们又是一对鲜明的对比,白玫瑰与红玫瑰,各有所长,惹人怜爱。
承勋在生活中屡屡受挫,唯有林琅对他一以贯之的不离不弃,这份热辣辣的执拗的爱,他又怎么不知。这一晚他只要一个怀抱,带着肉身的暖。黑暗中,她以最轻的莺呢燕语问他:“承勋,你爱我吗?”
他笨拙而有力地压制着她,因极乐而抽扭着身子,他抖着嘴唇,回答不出,也不愿回答。
林琅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姑娘,最初心下便已了然多多,又道:“你把我当成是她吧,你看着我,承勋。”
他勉励扭过头对着她的双眼,那眼睛闪烁着水润光泽,仿佛总有盛放不下的甜蜜泪水。
“我就是她。你现在是和她在一起,什么顾虑也不要有,承勋,我这么爱你。我爱你爱得发狂。”这是什么年代,她居然已经敢这样大胆□□地敞露自己在爱中的依赖和软弱,将自己置于卑贱的处境。他却陡然被这个假设拉开了想象的闸门,翻滚多年的欲望一瞬间倾巢而出,一波推搡着一波,一浪牵扯着一浪。他衔着她软绵而热的嘴唇,在窒息中迸溅出一层又一层的汗水。她热泪接连流淌,润湿了长发和脖颈。她终于完全拥有了他,这个疯狂地占有着她,也为她所占有的男人。
“承勋,你好大的力气。”她艰难地发声,游丝欲断如叹息。
受了她的鼓舞,他以更顽强决绝的心态向想象中那个女人的高峰上冲刺。一片苍茫雪山,高擎蓝天,一只雄鹰啾啾鸣着,用力震动翅膀,一个平滑,消失于乾坤最深处。空气顺势逸散,能量呈波状渐行渐远,渐推渐广,空气穿越大西洋,深入海岭,深入地壳,这短暂微小的能量和岩浆包裹纠缠,热液不断隆起膨胀,如蝙蝠嗜血前的酝酿,越隆越大,越隆越大,终于接近极限,里面一颗赤红滚烫的心脏从饥渴中苏醒。吞噬彼此,并在相互毁灭与共同成全中孕育出一种合力:一个生命,隐藏在母体中,朦胧羞涩,又像草芥一样茁壮奔放,生生不息。
林琅在持续数日的疲乏与疑虑中终于确认了自己的身孕。她迫不及待告诉了承勋这个好消息。承勋面对着她兴奋得发光的面庞,一时惊慌失措,下意识连连摆手后退。
他不想被人耻笑,90年代的北方小城,一切仍在压抑下萌动。紧扣了道德的枷锁,不值得为了一夜春宵里转瞬即逝的快乐赔上一辈子的声誉。
冷水兜头而下,林琅呢喃:“承勋,虎毒不食子。”
“老虎没有道德责任,它只管吃肉睡觉□□称王。”他猛然声音颤抖,向前一步紧握住林琅的手。纤纤玉手不胜这样用力攥勒,骨节惊叫。“林琅,你是爱我的吧?”
“你难道怀疑吗?”
“那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吧?”
她无言以对,在天大的考验面前,她就是愿意娇宠他。情之一字,因近乎痴而始真,也因中了痴的圈套而显出愚蠢不可救药。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林琅送走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
她战战兢兢上了屠宰台案,医生不断命令着她,两腿分开,分开,我叫你分开!黑暗中,关了一切光源,怎样宽衣解带极尽缠绵,岔开两腿让一个男人进入自己,耕犁撒种,如今又要在光天化日明晃晃冷灯下面对一个陌生而凶狠的女人,褪去一切保护壳,让对方将自己这种种器官构造一览无余。只不过,这部位,面对男人是召唤是诱惑,面对女人是厌弃是羞耻。机器如男人,稍一迟疑定位便长驱直入,震荡不停,她经历过怎样的欢乐,如今就要遭怎样的破坏。被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破坏。她脑中停顿了一拍,才被滚贴而来的钝痛唤醒,继而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窗外阳光下沐浴着的青枝绿叶间,一只小巧雀儿也叽喳不休,歌颂着生的欢喜和光芒。
欢乐时,她只想不要停止,不要停止,让我抓住这一刻的真实,只有这一刻。哪怕只有一刻,得以印证他对我的爱。如果他对我,没有爱,那有欲望也好。可在疼痛时,她只想后缩再后缩,缩到解脱。腹中的孩子和她一样,拼尽全力地后缩,逃离这一场风花雪月梦醒后的冰冷决断。但她和母亲一样,在这场关系里,都只是配角,再努力也努力不过自身位置的卑微弱小。婴孩被震荡的机器打碎,钳掉了一只胳膊,又钳掉了一只,他空虚地漂浮着,两只腿也被一一绞碎。头骨偏大,要耐心地捏碎,再一片片取出头骨,这是个精细活儿,制造一个生命只是一瞬间,毁掉它却非易事,正如犯错只在一瞬间,可有些错误拼尽一生也弥补不周。
她十指死死扣住手术台板,指甲深嵌。终于结束了,她满脸是泪,因疼痛而抖动得不能自持。死人一样一动不能动躺了许久,医生反复催促她下去,把手术台让给下一位,但任凭她怎样恨自己的不争气,还是筛糠般提不上裤子。她就这么光着下身扶台站着,涓涓血流顺着白皙的大腿流淌,裤子堆在脚背上。手术前,医生不让她拉合窗帘,说影响自己的视线。现在她觉得在透明的窗前,面对着大街上扬起的尘土和附近孩童放学时传来的歌声,整个世界都在光的河水里飘荡着,一个侧身就轰隆隆翻到了自己的眼前,喘着粗暴的气息,将她一览无余看了个遍。他抓着她双乳的力道,俯身凝望她时癫狂复杂的神情,指尖游走皮肤时的热辣,他踩着她的双脚时膝盖厮磨在床单上的窸窣……回来了,一切又都回来了,而整个世界都把这一切看了个遍。重新走入大街,一滴水汇入人海,她是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全世界面前了,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每个男人的自行车后,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每个女人的灶台边。欲望又回升盘旋而来,她在蓬勃的人潮中孤独地想念他,想念他抓着她双乳的力道,俯身凝望她时癫狂复杂的神情,指尖游走皮肤时的热辣,他踩着她的双脚时膝盖厮磨在床单上的窸窣……没得救了,一夕间,她知道了什么是恨,却更因这恨,而观照出自己爱的疯狂。
承勋,我已陷入泥沼太深,双腿无力自拔,既然你不救我,我又何必出离。既到这般田地,为这一场风花雪月,我甘愿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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