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从东京出差回来后,大家都在议论,说总觉得他有些变了。对此,本多自己也有所察觉。
他确实失去了以往那种坚定而自信的表情。对现实中所发生的事件加以纵横裁判的工作,忽然间竟使他感到厌倦。他经常郁郁不乐,同僚与他说话也听不进去,因而常常不作回答。院长听说了这事后,担心是过度的劳累腐蚀了他那异常清晰的头脑。
就是在审判官办公室的办公桌前翻阅文件时,本多也不时战栗地回忆起梁川的那个傍晚,以现实形式清晰地显现出来的早年清显的梦中情境。他还回想起,翌清晨,在一阵不可思议的冲动下,他利用返回大阪的火车开车前的短暂时间,到青山墓地为清显扫墓时的情景。
离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可本多一大早就匆匆走出了家门,这使得亲对儿子的举止感到惊讶。本多首先驱车来到青山,驶过墓地央中的那条坡道后,在位于宽阔的墓地正中间的路口处下了车。本多还记得墓区的道路,他让汽车在原处等着,自己便急急地往松枝家的墓地走去。松枝家的墓地修建得非常大,即或忘记了路径,也能够远远看见松枝家那大的墓冢。
本多顺着汽车道往回走了一段,又背着朝yang走人了墓间小道。回头看去,晚秋的朝yang正从瘦削的松树丛上,伸出它那毫无气力的光亮之手。这光亮透过尖尖的石碑和郁暗的常绿树间的隙feng,为崭新的花岗岩石塔①镀上一层奇异的光泽。
本多继续向小道深处走去。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松枝家耸着的墓冢,可要到那里去,却还要向右拐进一条铺満落叶和杉苔的更细的小径。松枝家花岗岩的大牌坊,兀立在侍臣一般簇拥在周围的小墓中间。这是模仿府內“宮家”的神明牌坊而修建的。
现在,这种明治时代的“雄伟”遗风,看上去好像有失典雅,这已是无可奈何的事了。穿过牌坊后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立于央中的一块约为一丈五尺的岩石刻成的颂德碑。碑文是三条公爵用篆体书写,由著名的国中工匠镌刻而成。碑上详细地刻着清显祖的事迹,此外还有一段自赞曰:
①石塔在本初为供养塔,后逐渐成为个人墓标。
仰瞻恒碑
万世所宗
碑下便是松枝全家的墓,以及立于墓旁的墓志。只是在大巨的颂德碑下,这些墓冢和墓志显得毫不起眼。从这里往右再上几级石阶,有一块用石头墙垣围起的墓地,清显和他祖的墓冢就并排坐落在那里。来过多次的本多,并没有认真打量那块颂德碑,便径直登上了右边的石阶。
祖和清显的墓冢虽说并排而列,但规格却并不相等。祖大巨的墓冢耸立在央中,西之屋型的四脚石灯笼肃穆地守护在拜道两侧。清显的墓冢明显破坏了祖冥福之地的对称布局,恭恭敬敬地伫立在它的右侧,与祖大的墓石相对比,显得非常矮小,不过墓基也还有六尺之长。而且,清显墓冢的设计思想与祖的完全相同。无论墓体、钵,还是印上了家徽的花瓶,都和祖墓冢的设计思想一般无二,用的也是同样的石料,只是缩小了寸尺而已。在发黑了的花岗岩上,仅刻着一行漂亮的隶书:
松枝清显之墓
花瓶中并没有花,只揷着一对泛着光泽的芥草。
行礼参拜之前,本多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
那样一个以感情为食粮的年轻人,就这么长眠在这尊石塔下,人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这个对比更不协调的了。在本多的记忆中,当年确曾在清显上发现过死亡的预兆。可在清显的体內,就连这种死亡的预兆,甚至也恍若透过薄纱看到的火焰一般yan丽无比。眼前这种冷冰冰的石料所代表着的清显的表象,gen本无法反映出清显的实真风貌。
本多放眼眺望着松枝家墓区的背景。从冬木的feng隙间,看到刚才下车的路口被朝yang洒上了一层曙光。透过苍郁的常青树丛,本多还看到面对着这里的别人家墓石的两旁,探出了上供用的或或紫的花菊。
本多生出一种奇妙的抗争念头,觉得与其合掌行礼,莫如耝地呼喊清显,并用力摇晃他的肩头,可他只是无奈地看了看旁那些修造得规矩矩的石头墙垣。于是,他便看到那栏杆上竟爬上了常舂藤小小的红叶片。走近一看,才发现它是悄悄沿着墙垣的石柱,昅附在石块光的表面上攀爬上来的。它终于达到了栏杆的度,试图向清显的墓石伸过手去。在常舂藤那瘦小如果般的红叶片上,分布着纤细的叶脉,舒展开的叶片边缘,染上了清一的朱红。
看到这些,本多的心境才开始平缓下来,重新向清显的墓前走去,深深地低头合掌,闭眼瞑目。四周一片静谧,没有半点声响。
刹那间,一个无法置疑的直感向本多袭来,本多不由得战栗起来。直感在告诉他,这个墓中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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