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告诉我儿我的心口已经不痛了,然后讲了我要她马上来一趟的原因。
她脸上还是出十分担忧的神,"也许我们得陪你去看看医生,确诊一下。"
"我已经确诊过了,现在感觉好多了。现在我不必再付给医生一大笔账单了。把你的外套脫了吧。"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先吃点汤面吧。瞧我做的啥?还是你小时候吃过的,萝卜泡菜上加几片做调味的。天冷的时候,你最喜huan吃啦!"我希望她会记得我的汤给她的温暖。她脫掉外套,坐下吃起来了。
"可那个痛处,究竟怎么样了?"她说着,満満一汤匙已经了口。
"太烫了吗?"我问道。
"不太烫。"她回答。
"不够烫?"
"刚好,真的。"
我又给她加了点。我望着她喝我做的汤,然后我就讲给她听。
我心口痛已经好多年了,因为我心头庒着很多事情,等到要说出来已经太迟了。
我觉得这要怪我亲,这种痛苦是她给我的,她没告诉我原因就离开了我。我觉得她是想解释的,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没法说了,所以一直到今天,我还是在等她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来没跟你提起过我亲?也没提起她离开我吧?那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愿相信这一点,说不定这就是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提她的缘故。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想念她了,我很爱她。实际上我从年轻时起就一直保存着她的头发,有三英寸长,我把它卷起来,蔵在一只很小的铁盒子里。那么多年来,我一直珍蔵着它,我想她哪天回来,我就可以当作礼物还给她。后来我相信她确实去世了,但我还是没把头发扔掉。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遗体,我就可以把她和她的头发埋在一起,那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还可以松开她的头发,还可以再让她思想的野马自由地奔驰。
我记忆中的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开解发辫,让它散落下来,她让我摸她的头发。
还有什么呢?当然,她失踪的时候我才六岁,我不可能把跟她有关的一切全想起来。但有些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她的头发很沉,她牵我的手很有力。她能把苹果削成很长很薄的一圈,放在我的手上就像一条的扁平的蛇。还记得吗?我也学着用这种样子给你削苹果。
另外的事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我还有过她的一幅肖像,是在她失踪后到的。我记不得她那张嘴的样子,那么严肃,那么倔強;我记不清那双眼睛,那么悲伤,那么mi2茫。我不承认画上的这个人就是我的亲,但我又愿意相信这画就是我的亲,因为这是我手头唯一和她有关的东西。
我经常把这幅画放在我的膝盖上,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端详它,可她的脸老是别过一边去,从不正眼瞧我。她看上去好像没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在画这幅画之前或之后她在想些什么。她走以前,我还没法向她问这些问题:吗她对我亲说话者是那么凶,可脸上又始终堆満笑容?吗每到晚上她都要跟她的镜子说话,好像镜子里的脸是另外一个人的?吗她跟我说她不能再抱我了,以后我得学着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天下了?
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十岁光景——那时,她已经失踪好些年了——我又把她的肖像打开来了,我发现她苍的脸上生了个小污点,就拿来一块软布,蘸了,给她洗脸。但她的脸反而更黑了,我劲使洗呀洗,不一会儿,我发现我都了些什么呀:她的半边脸全给我擦掉了!我失声痛哭,好像是我杀了她。打那以后,我就只能带着一种非常痛苦的感情看这幅画。你瞧,我甚至连称一幅画为亲的机会都失去了。
那么多年来,我竭力想记起她的脸、她说过的话、我们在一起做过的事情。我用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方式回忆她。这就是国中人常说的——一万——一万是个大数目,总是带点夸张。但是我想念我亲已经快七十年了,所以肯定是有一万次了,她的面貌肯定也变了一万次了,我每回忆一次,她就变一次,所以说不定我对她的回忆已经不那么准确了。
多伤心啊!最伤心的是你失去了你所爱的人——因为这个人始终在变。过后你就搞不清了,我失去的是同一个人吗?说不定你失去的更多,说不定失去的更少,成千上万不同的事全搅在一起,有些是记忆中的,有些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你不知道哪是哪,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但有些事是可以肯定的,就像我的腿,它们只能这样走路。瞧瞧我的腿,还是那么瘦,腿肚子上一点肌也没有!我亲那么宠我,我都六岁了,她还抱着我満世界走。我自己一步也不肯挪,不是因为我病了或没力气走路,我老想以她一样的度,用她一样的方式来看这个世界。
所以,我记不太清楚小时候我们住在海上洋楼里的那些子。那洋楼是什么样的,里面住了些什么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你要是从小自己走路,就会知道哪儿拐弯通往哪儿。每当我回忆起我小时候,我只记得我亲的房间,我和她住同一间,还有那长长的楼梯,一直通向有波纹图案地板的门廊。
在我记忆中,我还能看到那道一层层盘旋而下的楼梯,我亲抱着我探出子朝下张望。楼梯下面一层住的是我们的亲戚,我想,我亲的另外几个老婆就住在最下面的一层,不过这只是我现在的猜想。我亲告诉我要很安静,不要笑,也不要提问题。我屏住呼昅,尽量听话,虽然我很想大声喊出来,告诉她我不敢往下看那盘旋的楼梯。然后我们听到了佣人们的声音,她直起了yao。我们两个都同时深深地昅了一口气,我紧紧地拉住她,庆幸我俩都没有摔倒。
每当我想起楼梯,我就回忆起那房间,然后又回忆起另外一些事,越来越多,一直到她离开的那天为止。说不定,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对她的回忆和想象,现在全搅在了同一天里。
我们朝楼下望了望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天尚早,家里的其他人还在觉睡。我不记得我们吗要起得这么早,也没法猜测。从天判断,离佣送早点的时间又过了一个钟头。
我亲正在把一种红黑相间的牌子摊在地板上玩游戏,她说这是外国游戏,名叫CHIUKE,就是"监狱与手铐"。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她说的CHIUKE,肯定就是CHECKERS西洋跳棋。她把纸牌错落有致地放在地板上,解释给我听,不同的颜代表为不同的军阀作战的人,都想竭力抓住对方,但她解释得多了以后,我那小脑袋反而给搞糊涂了。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怎么说糊涂这个词,所以我只能抱怨说,我饿了。
我可以在我亲面前抱怨,也可以对她发命令。她待我不严厉,不像有些亲那样。说不定她对我比我对你更温和些。是的,你想得到吗?无论什么,只要我想要,我总能够得到,从来没想过我还要用另外的东西作回报。你瞧,虽然我和我亲只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我从她那儿学到了这种建立在真诚基础上的温情。
在我说我饿了的那天,我早已知道我亲有一盒英国饼,就蔵在她的梳妆台的上头。她把饼盒拿了下来,这是她最喜huan吃的饼,也是我最喜huan的——吃起来不是太甜,也不是太软。我亲有好多好东西,都是从不同的家国买来的。她喜huan英国的饼,当然,她也喜huan英式的家具、意大利的汽车、法国的手套和鞋子、俄的浓汤和忧伤的情歌、国美的爵士乐和汉密尔顿的手表。果可以是任何一个家国的,另外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是国中的,要不就是"没有道理"。
我亲开了好几家织布厂,有一次一位外国客户送给我亲一瓶法国香。她微笑着对那个男人说,她很荣幸地接受一个重要的大客户送的这么雅致的礼物。如果你认识我亲,你就会知道,她其实不喜huan那男人,这从她对那个人的称呼中就可以看出来,"一个重要的大客户"。
后来,她就打开香瓶,让我闻一下。她说它闻起来有股味,我也觉得有一点。"这些外国佬吗要花大钱把这种东西往自己上洒?"我亲说,"吗不经常洗澡洗?真是没道理好讲。"她把香全倒在她房间的马桶里,然后把圆圆的晶瓶给了我。瓶子是深蓝的,我把它举起来过窗台,摇一摇,光线就満屋子luan晃。
那天早上我就一面吃着英国饼,一面玩法国香瓶;我能听、到早上的声音,是我亲教我怎样听的。她老是竖起耳朵倾听每一个声音,然后教我怎么辨别它的重要xing。如果那声音重要,她的耳朵就会竖起来,如果不重要,她就回头她正在的事。我也照她的样子做。
我们听见佣人们上上下下在走廊里走动,嘴上小声咕咬着,端马桶,倒马桶。还听见有人在楼梯上拖箱子,另外有人在低声嚷着"怎么回事,发神经了?"屋外,有人把一大盆从的窗口倒下来,顿时在后院溅得四处是——哗!——那声音就像热油在煎炸一般。过了好一阵子,我们终于听到了筷子敲在碗边上"叮叮叮"的声音,说明佣人们正在把早饭送到每个房间里去。
每天早上,我们通常听到的就是这些声音。但那天早上,我亲好像对所有声音都很留意,她竖起了耳朵,我也同样——但我心里还有一个疑团没开解——她有没有听到她想听的声音,她心里感到的是失望,还是放心。
我还没吃完饭,我亲就匆匆离开了房间;她去了很久,虽然也许只有几分钟,可你知道,对小孩子来说,一分钟和一小时没什么两样,他们都会变得不耐烦。你也是这样。
我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就打开了房门,偷偷地朝外张望,一直望到走廊的尽头。我看到我亲和我亲就站在那儿,正在用耳的声音争吵着。
"这件事用不着你来cao心,"我亲严厉地说道,"不要再提了。"
"我已经开了口,"我亲说得很快,"话已经说出去了。"
我看到他们争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亲可不像我亲的另外几个太太,她们一个个都假惺惺的,装得比别人更兴,好像在争夺一个大奖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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