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罗大人家学渊博,培真也是幼承庭训,但罗大人却说孩子大了,放在身边不但容易骄纵,况且眼界也不得开阔,因此上想起也是保路同志会的张表方先生开办的南充中学。
提到张表方这三个字,父亲脸上泛起了几丝异样的神情,眼睛眯起,嘴里喃喃地念道:“成都一别,四年了,也未曾再通音信。”
“他可还时常提起你,”罗大人意味深长地答道。
父亲笑笑,自嘲道:“我是一介俗商,哪里值得挂念?表方先生胸怀天地,心念生民,又不为庙堂显荣而失了大义,也该算是咱们川人的表率了。”
“我带了表方先生的口信,饭后还要与兄台面商,”罗大人说道此处,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肃穆,看来这口信却不寻常。
席间培真曾谈起对西方的地理和建筑颇是着迷,用过饭,父亲便让我带他去书斋转转,看看白牧师留下的那些图册和底稿。另一边,罗大人和父亲便携着手去到前厅叙话。
培真听说白牧师留下了一大册世界地图,还有几十张设计底稿,一脸神往。他虽说适才言谈举止超凡,但毕竟与我一般年少,听说了这批宝贝近在咫尺,已是迫不及待,便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拽着我的手催我快快带路。
我家书斋的当中是一张大竹案,我和培真便把白牧师留下的建筑图纸在案子上铺开。这些图纸既有他在建学校时留下的草图,也有些只是他当时所说的神往之作,宏大的议事厅、精美的博物馆、素雅的医院,都是用钢笔和墨水画在淡棕色纸上,线条俊朗、飘逸,有几分魏晋行草的笔意。
培真果然是对建筑极入神,把每一张图纸奉若至宝,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展开,慢慢抚平,眼睛顺着墨迹上下挪移,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喜悦。
他侧过头,看着我赞道:“这些可真好。之前我只见过画好的图纸,都是横平竖直,便如印出来一般,虽是齐整,却是没有神了。”
我见他这么喜欢,心里想着按礼数该是送他一两张。可虽是这样想着,嘴却是紧闭着而发不出声。眼前的培真学问与见识都是上乘,做个朋友应是不错的,又是未来的妹夫,总应喜欢他才对。可不知怎地,心里总是有些异样,或许他的从容不迫却是让我不知所措了。
培真脸上仍是挂着友善的微笑,并未察觉我这些心思。他把图纸又小心合上,眼露憧憬地问道:“友然哥,听父亲说,你过几年便会出洋?”
我点点头,想起和父亲在官印山上的交谈,叹道:“虽是这样说,可我不想离开父亲太远,没有想太好。”
“我也想过几年能出洋,学建筑,”培真没有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却是谈起了自己的筹划。
“父亲曾在欧美游历,说起他们的建筑特是钦佩。咱们的房子,搭上几层已是不易,可他们的房子动辄就是十几丈、几十丈高。石头砌的可以历久不衰,他见过罗马的斗兽场,据说是两千年前的遗物,现下还是留下了当年的形制。可咱们的木头房子,随便几下便烧掉了。我和父亲在京师去看过圆明园。中式的宫殿一烧就不剩什么了,可那些西洋的石头,过了火还是那么结实。”
“不过父亲也没说准几时能送我出洋,”培真话锋一转,语气里流露出些许惆怅,“我猜父亲怕是想让我成了亲以后再出洋,也未可知。”
在说“成亲”二字时,培真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反应中探查出一二。原本是他和幺妹要成亲,也并非我自己的事,我却好如在谈论自己的婚事,脸上耐不住培真眼光的灼烤,一阵阵红热。
“友然哥,你没事吧?”培真关切的问话,让我更是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我却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培真,你可知道我爹与罗老伯在说些什么?”
培真听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问,愣了片刻,茫然地摇头言道:“好像有些大人们的大事,我也不清楚。”
见了培真茫然若失,我心里却是有了些小小的得意,便接着说道:“说不定还有你的婚事呢?”
“婚事?”培真仍是脸露迷茫,“为何与李伯父说起我的婚事?”
我听出他似乎还蒙在鼓里,便吐露出了自己的想法:“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你敢不敢?”
培真有些迟疑,嘴里念叨着:“偷听长辈讲话怕是不妥吧?”
我心里自是暗喜,这点子居然让培真怯阵了,便想着要再补上些力道,扬起眉毛,带着几分得意的口气道:“你不敢?”
听了我这挑战的话,培真没有退却,忽地也兴奋起来,提高了声调,嘴角挂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怕。要是父亲怪起来,我就说友然哥是大哥,我是客随主便。”
此时我心里却有些后悔出了如此荒唐的点子,说不准还会被骂既不懂待客之道,又有教唆之嫌。可既然已经骑虎难下,也就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我仍装着深沉,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可一切都需听我的,千万不可乱出声。”
“得令!”培真故作惶恐地答道,然后便快步地先出了门,反而是落下了我,在后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赶上他。
从书斋出来,沿着侧身一个廊子穿出去,便是另一个天井。这院子的房檐宽阔,留下的天光便已不多,加之多年没人住了,略显荒芜。
从中穿过,我见着培真脸上掠过一抹担忧,只是一刻之间,却是被我看到了。而培真的眼神碰上我之时,他便觉察到了此事,忙自嘲地笑着解释道:“要是晚上可真有点不敢来了。”
我没有作声,用眼睛示意他也不要说话。天井的一角连着一道月亮门。这门本是上了锁的,另一边便是正厅后的花园、假山和竹林。只是这道门有个毛病,因是在铁链子上栓上了一把老式将军不下马的大铜锁,门轴也已松懈,用手使劲推开,两扇门间便会敞开一个大缝,足够一个孩子钻进去。
我让培真双手撑开月亮门,自己点一下头,便轻巧地钻了进去。培真透过门间的空隙,羡慕地看着我。我们相互在无声中点点头,我替培真撑住园门,让他也钻进来。培真比我小上一岁,身材上也比我要矮些,可谁知他的胸背却不像我一般单薄,一下子没有钻进来,身子卡在了两扇门间一时动弹不了。
培真看上去有些痛苦,想必身子背挤着实是不舒服。可他没有出声,只是眼睛看着我,露出的满是乞求的目光。
“友然哥,你再使把劲,我往外吐气,咱们一块儿。”培真此时仍是镇定,只是说话的声音因为胸被卡住,呼吸不畅而略微断续。
我忙按着他的主意,用肩头顶住一侧院门,用脚蹬住另一侧,用尽了浑身力量,想在那已绷得笔直的铁链里再抢出一两分空隙。此时培真的脸已经涨红,看得出来他在尽可能地呼出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就在我们两个的力气都用到极致之时,一声无奈而沉闷的碎裂声传来,然后咕咚一下,我便看着培真倒进了园中。
那时我好害怕,怕是那一声碎裂声发自培真的身子里,是他的骨头断了,自己是用肩头撑着园门,却不敢俯下身查看培真的情形。他趴在地上,身体蜷曲着,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真是觉着培真是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死在了自己这个坏主意里。那恐惧让人周身僵硬,动弹不得的。
好在没过太久,培真动了动,翻转了身。他脸色苍白,可看起来并无大碍。他大口地吸着气,脸上浮出含着歉意的笑容,轻声说道:“把门顶坏了,怎么交待啊?”
看着培真无碍,我却是一下子没了气力,蹲在地上,喘息几刻,才算是平复。我伸出手,拉了培真起来,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土,说道:“坏了就坏了吧,要不,能进来也出不去。如要是大人们问起了衣服脏了的事情,你可一定说是拿书的时候摔到了。”
培真会心地一笑,先把右手的食指放在了唇间,然后指了指前厅的后墙。我俩摸到近前,透过竹枝和窗棂,看见父亲和罗大人皆是气定神闲地吃着茶,心里总算放下大半,便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谈话。
父亲的声音里能听出畅快的笑意:“颂成兄,如此说来,这可就是喜事成双了。”
此时,罗大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到时候先给他们办喜事,然后再送他们一起出洋,咱们老辈子也就能放心了。”
这话让我和培真更是摸不着头脑。把喜事成双和一起出洋放在一起,细细品来,或许这“他们”指的是我和培真。若是如此,出洋一节自然是明白不过了,可为何有说道喜事成双呢?父亲只和我提到了培真和幺妹的婚事,为何又将我牵扯其中?
这时我觉着胳臂上一拽,却是培真。他用手指在白墙上轻轻地写出,“你要娶亲”四个字,然后又向我会意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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